新海南客户端、南海网记者 贺立樊 文/图
(资料图片)
2005年的夏天,正读高一的王浩权,带了一位同学回家。他告诉母亲林梅,这位是他的好朋友符展嘉,“同班同学,暑假来家里住几天。”
那时,林梅一家过得并不容易。夫妻俩失去工作,婆婆刚刚去世,为了给患有肝癌的公公治病,花光了家里的积蓄,还欠着10万元的外债。
那间破旧的老屋,一直没钱修缮。林梅告诉王浩权,家里没啥好东西招待同学。王浩权说,不要紧,有饭吃就行。
林梅与符展嘉(左)、王浩权。记者 贺立樊 摄
父母早早离异的符展嘉,从小吃着亲戚们的“百家饭”长大,这间破旧的老屋,给了他从未有过的,关于家的温暖。
住了一天,又住了一个星期;住过第一个秋天,又等来第二个秋天。林梅告诉丈夫,就当多生了一个儿子。
日子在相互扶持间流逝,原本只是过来住几天的符展嘉,在这个家里,一住就是18年。这个寻常的人家,就此飘着爱的痕迹。
何以为家
沿着定安县定城镇西门社区的小巷一直往西走,一棵木瓜树的旁边,是林梅的家,也是符展嘉的家。
18年前的第一次见面,林梅就看出了符展嘉与王浩权的不同——一个总是低着头,另一个总是抬着头。
“王浩权性格外向,朋友很多,总是抬着头和大家打招呼。”那时的符展嘉则是相反的模样,“低着头,不敢看人,一个人做着自己的事情。”
林梅和丈夫王健并没有特别照顾符展嘉,大家在同一张桌上吃饭,像对待王浩权一样,在家时嘘寒问暖,出门时嘱咐小心。然而在符展嘉的心里,这已经与过去完全不同。
原本只是在家里住几天,可是一晃眼,一个月过去了。林梅想了想,告诉自己:“住就住吧,反正开学也要回家的。”
没想到,临近开学时,符展嘉还没有离开的意思,林梅有些迷糊了。
她问儿子王浩权:“展嘉究竟是什么情况?”王浩权支支吾吾,小声回答:“展嘉说这里有家的感觉。”
接着追问几句,王浩权的声音更小了,“我想帮助他。”直到这时,林梅才知道符展嘉的经历。
3岁时,符展嘉的父母离异,他与父亲符芳坤在南门社区生活。然而只过了一年,符芳坤下岗,依靠维修单车为生。
顺着符展嘉提供的地址,林梅来到南门社区,站在巷子口远远张望,看见符芳坤坐在家门口,支起一个维修摊子。修一辆单车要花去小半天时间,符芳坤弄得满手油污,仅仅只能赚到几角钱。
邻居们告诉林梅,父子俩的生活不容易,“平时只舍得买些豆芽和南瓜,几乎见不到肉,没空照顾儿子,儿子只好到亲戚家寄宿。”
顶着烈日,林梅又来到东门社区,符展嘉的舅舅和外婆租住在这里。亲戚们已经尽力照顾,可是谁家都是上有老、下有小,能力有限,符展嘉仅仅只能解决温饱。
林梅忍不住问:“展嘉的妈妈呢?”亲戚们叹了一口气:“展嘉的妈妈常年在广东打工,收入不高,为了省钱,已经很久没回来了。”听完,林梅也叹了一口气。
绕着定城镇兜了一大圈,回到西门社区,林梅也不知道符展嘉真正的家在哪里,“反正不在这里。”只是那颗心始终狠不下来,没法开口让符展嘉离开。
林梅想起王浩权说过的话——“这里有家的感觉。”这个家里有父亲,也有母亲,即使困难不少,父亲母亲失去工作,家里欠着外债,女儿还在读大学,却依然是个家。
怎么办?林梅问王健。王健想了很久,对她说,都是孩子,都要照顾,“大不了我们辛苦一点。”
林梅与王健。记者 贺立樊 摄
平淡日子里的爱
1992年,符芳坤下岗的那一年,林梅也从定安县五金公司下岗,家里只剩王健有一份收入微薄的工作。
公公婆婆年事渐长,孩子接连上学,家里用钱的地方越来越多。为了补贴家用,林梅不停地打工,当过保洁员,卖过百货,甚至远赴深圳,在一处工地做出纳员。
在工地上,林梅兼职管理食堂。看着工友们在尘土飞扬的工地忙碌,虽然餐费有限,她依然想尽办法为大家搭配饭菜。
“土工要常吃猪血炒韭菜,油漆工和木工要常吃大白菜、金针菇和豆腐,既能清肺,也能提供营养。”世纪之交的深圳,很多人的目光盯着前方,林梅的眼中却装着他人。
然而,2002年1月,林梅的婆婆突发心脏病离世。担心公公受打击,林梅决定返回定安。
离开工地那天,工友们赶来送别,有一位木工工友送来一份亲手制作的礼物——一个50厘米高的木架子。
回到定安,王健拿出一件红色羊毛衫。这是婆婆去世前买的,一直舍不得穿。“她说要留给孙女,等孙女考上大学,穿着过冬。”
几个月后,王健办理内退,外出打工。女儿王映晶终于考上大学,那件红色羊毛衫,她同样不舍得穿。
家里的老房子一直没钱修缮,公公的身体越来越差。为了给公公治病,林梅和王健欠了10万元的债务,公公却还是在2005年去世。
接连遭遇变故之后,符展嘉来到了这个家。突然之间,林梅发现,自己有了三个孩子。
林梅把符展嘉的情况告诉王映晶。王映晶相信妈妈的决定,决定把每个月的生活费降低,“我花不了那么多钱,等我工作了,再来帮助弟弟们。”
正在读书的三个孩子,以及10万元的债务,成了林梅和王健肩上最重的担子。林梅说,两口子辛苦一点,就当多生了一个儿子。
林梅与王健。记者 贺立樊 摄
每逢农忙,林梅帮人采摘圣女果,烈日炎炎,一天只能挣来30元;每年端午,林梅帮人包粽子,一片又一片粽叶,把指头都磨破了,一个粽子只能挣到7角钱。
平时,林梅托窗帘店给自己找些活儿干。长宽1.8米的窗帘,缝制一面能挣到十几元钱,为了多缝几面,林梅踩着缝纫机,常常一踩就是一个通宵。
王健在海口帮人看管工地,每天早出晚归,一天收入30元。晚上回到家里,王健把钞票仔细抚平,一张一张交给林梅。
家门口的那块空地,被夫妻俩种上一棵木瓜树。林梅精心照顾,一家人一年四季都能吃上香甜的木瓜。
那时,王浩权和符展嘉正是长身体的时候,可是全家每天的伙食费只有3元钱。林梅仿佛回到了那年深圳的工地,想尽办法为孩子们补充营养。
买不起一条完整的鱼,林梅只好在鱼档挑拣卖剩的鱼头和鱼尾。“5毛钱一斤,再买两块豆腐,回家煮鱼汤。”
2005年的冬天有些冷,林梅调的蘸料有点辣,一家人围坐餐桌前,鱼头和鱼尾没什么肉,大家依然吃得满头大汗。看着辣红的嘴唇,彼此相视一笑,那个冬天转眼就过去了。
一天晚上,林梅听见符展嘉给他的妈妈打电话:“妈,我现在过得很好,住在同学家,吃得好、住得好。”
林梅听不见符展嘉的妈妈说了什么,只听见符展嘉说,等妈妈回来,她们一定要见个面。
林梅与符展嘉(左)。记者 贺立樊 摄
母亲
直到2007年1月,符展嘉的妈妈蔡梅珍才回到定安,与林梅见了第一面。
那时,符展嘉刚刚结束高三的第一个学期,新学期要交一笔900元的备考资料费。蔡梅珍悄悄告诉林梅,这笔钱已经准备好了,“开学再交给展嘉,担心他过年先花了。”
蔡梅珍提议,请林梅一家出去吃饭。林梅赶紧摆摆手,“出去吃饭太费钱,不如回家吃。”蔡梅珍没带什么礼物,只拎了一箱方便面,“平时饿了可以垫垫肚子。”
那天晚上,林梅做了一桌子饭菜。蔡梅珍坐在符展嘉的身旁,吃了第一口,眼泪一下子流下来。
“我的孩子,命太苦,妈妈没有照顾你,现在有人关心你,妈妈很高兴。”
当年与符芳坤离异不久,蔡梅珍也下岗了。她打过几份工,最终前往广东,在一家工厂做流水线工人。
为了省钱,蔡梅珍经常加班,过年也很少回定安。然而她攒下的每一笔钱,都寄回了定安,用作符展嘉的生活费和学费。
2006年上半年,蔡梅珍回到海南,在海口一家工厂工作。符展嘉去过她的宿舍,墙角摆满了一箱箱方便面。
“怎么不买菜?”林梅问过蔡梅珍。蔡梅珍只是笑着说,买菜还得花钱,“方便面便宜。”
见面几天之后,蔡梅珍又来到林梅的家,二话不说,帮着打扫卫生。林梅劝了好几次,还是抢不下蔡梅珍手里的扫帚。
蔡梅珍的脸色偏白,总是在咳嗽,林梅放心不下,让她一定要去医院看看。这一次,蔡梅珍同意了。
春节前,蔡梅珍去了海口一家医院检查。回来之后,她轻松地告诉林梅,医生说没啥事,肠胃有些小问题,年后再去复查。
那个春节,林梅的家里很热闹。蔡梅珍和林梅一起做了几样拿手菜,大家开开心心吃了一顿年夜饭,蔡梅珍说,好想一直这样。
过完春节,符展嘉陪着蔡梅珍去海口复查。到了医院,医生才告诉她,其实是肠癌晚期,时日无多,只想让母子俩过个好年。
医生说,最多只能活3个月。蔡梅珍听完,一下子站起来,“不行,我要活4个月。”
医生很疑惑,蔡梅珍很坚定:“再过4个月,我的儿子就要高考,我不想错过。”她知道,她注定要错过儿子的大部分人生,她只想珍惜眼前重要的一刻。
回到定安之后,林梅去看望蔡梅珍。蔡梅珍拿出900元钱,让她帮忙缴纳符展嘉的备考资料费,“这是我当妈妈的心意。”
林梅不收,把钱推回,“这是我当姐妹的心意。”
符展嘉哭了好几天。“妈妈走了,我怎么办?”“上大学,谁来交学费?”“我以后要干什么?”
林梅的眼圈也红了,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:“别怕,人走在前面,路就会出现。”
高考前的4个月,林梅几乎天天去看望蔡梅珍。每一次见面,蔡梅珍都比上一次更加虚弱。
林梅看得出来,蔡梅珍在忍着痛。她不知道如何安慰她,只能故作轻松地说,没事的,孩子们都很好。
2007年6月7日,高考开考之前,林梅和符展嘉又去看望蔡梅珍。蔡梅珍露出笑容,鼓励符展嘉,“加油,加油,以后要听阿姨的话。”
符展嘉出门之后,蔡梅珍仿佛一下子卸下了所有的力气,笑容变成愁容,虚弱地说,她可能撑不住了,“以后要辛苦你这位母亲了。”
林梅让她放心,“有我一口饭吃,就不会饿了展嘉。”蔡梅珍已经没力气说话,静静地看着林梅,眼角溢出泪花。
2007年6月9日,高考结束。第二天上午7点多,蔡梅珍走了。
林梅一家的全家福,符展嘉(后排居中)、王映晶(后排左一)和王浩权(后排右二)在一起。记者 贺立樊 摄
这世间流动的爱
失去了母亲的符展嘉,高考落榜了。王浩权也没有考好,两人决心复读,终于在第二年考上本科线,可是分数只够报三本院校。
林梅告诉王健,老房子先别急着修,供两个孩子读三本。王浩权和符展嘉却一起做出决定:“上专科。”
两人报了同一所学校,进了同一个专业、同一个班,住在同一个宿舍。王映晶已经工作,负担两个弟弟每月的生活费。
从生活用品到服装手机,林梅和王健总是买两份——王浩权和符展嘉一人一份。
为了减轻压力,林梅跑前跑后,为符展嘉申请助学金,顺带帮符芳坤申请低保。
父子俩的关系似乎难以调和,得知符展嘉考上大学,符芳坤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张沾满油污的50元钞票,朝着林梅甩了甩,“我不上大学,也能挣到这50块钱!”
符芳坤不相信林梅真的有心照顾符展嘉,闲言碎语传到两个家庭,有人说林梅只会顾着自己的儿子。
林梅也不生气,告诉符芳坤,再怎么样,那也是你儿子,“他姓符,儿子不会忘了爹。”
事实上,林梅对符展嘉说得最多,就是让他记得自己的父亲。“以前的事情都过去了,你是儿子,你有你的义务。”
曾经不愿和父亲说话的符展嘉,渐渐愿意开口聊一聊;曾经很多个除夕不愿回村的符展嘉,也终于站在祖屋前,和父亲一起贴对联。
过往岁月造成的裂痕,一点点被修补。符芳坤的低保申请成功了,他高兴了很久,最终下定决心,留给符展嘉作为生活费。
在林梅的帮助下,符芳坤申请了廉租房,考取电工证,终于找到一份工作。逢年过节,符芳坤会来到林梅的家里吃饭,每次喝高了,总对林梅说“谢谢”。
蔡梅珍的丧事,是父子俩一起处理的——他们都失去了曾在世间的一份爱,却也在收获和传递更多的爱。
符展嘉记得林梅的生日,工作之后送的第一份生日礼物,是与王浩权合买的一台卡拉OK机。
符展嘉知道王健有胃胀痛的毛病,每当王健不舒服,符展嘉总在一旁帮忙按摩,无论过去多久,直到王健睡着。
王映晶结婚时,符展嘉和林梅一家坐在娘家席。每个人的胸口都别了一朵写着身份的小红花,符展嘉的那朵花上,写着和王浩权一样的身份——“小舅子”。
几年后,王浩权也成家了,他向爱人介绍符展嘉时,说的是“我的兄弟”。
一家人终于攒够了钱,把那间破旧的老房子翻新了。平时,王浩权在三亚工作,符展嘉在定安上班,新房子里依然有他的房间,他也把这里看作最珍贵的家。
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,符展嘉把林梅称为“老妈”,把王健称为“老爸”。逢年过节,礼品总会买三份——林梅和王健各一份,符芳坤一份。
曾经接受爱,如今回馈爱。就像那年夏天,一位少年尽己所能,帮助另一位少年,身后的家人们,给了少年关于家的温暖,就此改变他的一生。
而爱是流动的,在这世间翻涌,总有人传递,最终流入每一个寻常的人家。